第五卷 锁离愁-《一世枕上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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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登基大典前一夜,桦音带着朝服来看我,他说:“你觉得这衣裳如何,好看吗?”

    邺城尚水德,所以朝服是纯粹的玄色为底衬,上面绣了暗红色的龙纹,我左右看看,摇头道:“这衣服极其周正,哪里都好,唯独花纹不对。”

    桦音神色凛然:“为何?”

    “你是巴蛇,沧弈才是真龙。”我如实道,“这衣服应该给沧弈穿才对,倘若你要穿,须得换一个花纹才好。”

    桦音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,我以为是哪句话说错惹他生气了,免不得挨训。可是他并没有冲我发怒,他只是很疑惑地问我:“你也觉得,我不配穿这身朝服吗?”

    他的语气那么轻,仿佛一羽鸿毛落在地上,又很快吹散在风里。

    我到底还是不懂人的情感,就像我分不清什么是恩情,什么是爱情。

    “不是不配,是不合适。”天地可鉴,我这两句话实在是由心而发,并无他意。

    可是桦音的脸色却比刚刚还难看几百倍,他长久地凝视着我,终于长叹一口气,无奈地说:“朝中有人谏言,说太子德不配位,要我让贤于并南王。”

    我惊觉失言:这时候说这样的话,不是摆明了附和那些人的心意,戳他的痛处吗?

    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我慌乱地解释,“恩公,我是说……不对不对,你很配这件朝服,别信那些人的话,他们只是见不得别人好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必解释,”桦音将朝服轻飘飘地掷在地上,“如果连你都不敢和我说真话,那我就算当了皇帝也没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就当我不喜欢这个花纹,”我道,“换一个其他的好不好?”

    所以桦音登基当日,朝服上绣的是赤色的云纹。云上无龙,唯有清风而已。

    我与一干宫娥站在殿外,目睹他一步一步登上高台,一步一步走上帝王宝座。桦音忽地回过身,他在无言中睥睨天下,眼中藏着万物苍生,而我只默默注视着他,眼中唯有他一人。

    我心中并不甜蜜,不知为何,隐隐竟有些苦涩。

    “你不会是因为想当皇后,所以才这样不惜一切来到桦音身边吧?”沧弈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,说这话时,目光并不落在我身上。

    他穿着玄色衣裳,亦绣着赤色云纹,和桦音的朝服相差无二,竟有了些喧宾夺主的意味。

    “桦音是我恩公,我爱他,这与他是不是皇帝没有关系。”我急匆匆道,随即逃也似的离开。

    桦音那样防着沧弈,他不喜欢我与沧弈独处,我绝不能做和桦音心意相违的事。我把沧弈对我的情当作负担,我想我也不是什么好人。

    “你在这儿?”一个倩影突然拦住我的去路,是纤月耀武扬威地站在我面前,她“呵”了一声,“这么失落,看来是美梦落空了吧?”

    “什么美梦?”我不解。

    “桦音哥哥要为先皇守丧,他娶不了你,难道不是美梦落空?”纤月冷笑。

    我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便觉得烦,就朗声回敬道:“这是你的美梦,与我无关。”

    “谁的美梦都无所谓,总之桦音哥哥是不会娶你的。”纤月得意扬扬道。

    我不以为然,恩公早说过要娶我做妻子,便又道:“桦音是一国之君,岂容你揣测圣心?”

    “这还需要我揣测?”纤月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,“皇帝?哈,你可知这宫里真正的主人是谁?”

    她又问:“你可知皇帝是什么?”

    我无法回答。

    “皇帝之上,是太后;皇帝左右,是群臣。”纤月故意说得很慢,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楚,末了,她咯咯地笑,“论身份,我是皇后侄女;论家世,我是镇国大将军之女。你觉得,我们谁更合适做皇后?”

    “你少说这些话糊弄我,我只信恩公的。”我道。

    “你信也好不信也罢,我才是最适合做皇后的人,而你,只不过是一个陪伴桦音哥哥的宠姬。”纤月说,“你太容易满足了,满足到桦音给你一个小屋子,你也觉得是最好的。他手里握着天下,哪里在乎一个华美的小屋子呢?不过是施舍你只言片语的温柔,就把你骗得神魂颠倒。”

    我无力反驳。

    其实我都懂,只是装傻充愣不愿相信罢了。

    太后与桦音的关系那样紧张,怎么可能会允许他娶一个不受自己支配的女人,朝堂现在动荡不安,那些言官怎么会让皇帝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?利益分明摆在眼前,我却捂着耳朵闭着眼装作听不见看不着。

    在人间活得这样累,远不如做一尾锦鲤安逸自在。

    “仅是镇国大将军之女便在宫中这样威风八面,倘若你生父镇国大将军来了,莫非得让桦音把皇位让给他坐?”

    沧弈的声音冰冷且缓慢地从我身后传来。

    他气我不争,说道:“你怎么总受别人欺负,难道连还嘴都不会?”

    “我觉得她所言不虚。”我回过头说,却不想我们俩竟然离得这么近,我只一转身便撞进他怀里。

    “投怀送抱?”沧弈略一挑眉。

    “我没有!”我直视他的眼睛,然后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夺路而去。

    但是,为何我心里竟然有点甜?说甜也不准确,倒不是含了糖那样香香浓浓的甜,而是盛夏饮冰水那般甘香。

    我一定是疯了。

    桦音找到我时,我正躲在御花园的槐树上晒太阳。槐花香得醉人,我迷迷糊糊地想,要是离香池旁长的不是杜鹃,而是这甜甜的槐花就好了。那我一顿一定能吃好多好多,吃得更胖更肥。

    —“这么肥的鲤鱼,不如拎出来红烧了吧。”

    也不知为什么,我突然就想起沧弈来。

    我被这句话吓得一激灵,翻身从树梢上骨碌下来,就在我以为要摔个狗吃屎的时候,没想到却安安稳稳落在桦音的怀里。

    “怎么在这儿睡觉,为什么不去我宫里?”他问。

    我说:“我不喜欢那个华丽的小屋子,这里天大地大,比那个小屋子睡着舒服。”

    桦音哑然失笑,又问我:“天大地大,就算没有我,你也住得舒服吗?”

    我很严肃地思考半天:想我当神仙当得好好的,为了恩公来到这个天大地大的凡界,如果为了天大地大把他丢下,那不正是凡人所说的舍本逐末,买椟还珠?

    “不舒服。”我摇头,“还是和恩公在一起更好。”

    “纤月对你说的话,我都知道了。”桦音劝我,“你放心,我自有办法整治她。”

    原来他下了一道圣旨,以国丧为由,将东宫所有参选的秀女,皆充入掖庭后宫为婢,自然,纤月也在其中。

    “太后若是生气怎么办?”我看着他额角尚未痊愈的伤痕,“她一定会想其他办法反对你。”

    “素绾,你信不信我?”

    听他这样温柔地叫我名字,我一下就动摇了。

    “信什么?”

    “信我能保护你。”他信誓旦旦道,“如今我身为天子,难道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吗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笑着回答他:“信,恩公说什么我都信。”

    桦音抬头看着那棵槐树,终于神色凄清,与我缓缓道:“那日父皇临走时,对我说了一句话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话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他说,他很爱我母妃,可是身为天子,他没能保护好她,他很惭愧。”

    原来先帝不知道,有一只狐妖也爱着他,而且爱了很久。我私心为那只狐妖不值,更觉得先帝的话不可信:“怎么可能,天子不是凡人中最厉害的人吗,他手握大权,怎么可能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呢?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懂。”桦音与我相视一笑,“但是,我会尽我所能,护你周全。”

    那时我尚不知,原来天子也有千般万般的不遂意,我们都太天真了,以为手握权力便可高枕无忧,很久以后我才明白,三界之中,当数凡间的权力最是吃人。

    纤月因为身份特殊,被太后讨走养在自己宫中,虽然名义是宫娥,吃穿用度一点不比公主的牌面小。有时我想想,其实也挺有趣的,我们在天界就是这样不对付,到了凡界各居各位,仍是一样不对付。

    最近我常常能感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,比如东风吹尽,百花凋零的时候,我竟然也会看着那些落红伤情,伤情是什么滋味,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,疼痛不是来自肉体,而是来自灵魂深处。

    我想,许是在人间待得久了,我也些许有了人的情感。

    桦音常常笑我,小小年纪黯然神伤。有时瑶歌来皇宫看我,带着些时兴的小物件,又或者是糖葫芦、一口酥、炸丸子,对于沧弈,她绝口不提。唯独有一次,我们两个喝多了,在后山,她醉醺醺地问我:“小素绾,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?”

    “羡慕什么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世子有多爱你,我就有多羡慕你。”她说,“我爱了他九千八百年,他视若不见,往日是,如今是,以后更是。”

    “或许他只是不明白你的心意,为什么你不挑明了告诉他?”我道。

    “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傻?”她哈哈大笑,“喜不喜欢,都藏在眼睛里,谁能看不出来?”

    她端起酒杯,微微仰头一饮而尽,又叹息道:“我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,所以他不醒也罢,大不了我陪他一起睡。可惜啊,世子也叫不醒装睡的你。”

    她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,冷得像冰。

    我从来没见过她哭,堂堂魔界护法,天不怕地不怕,竟然为情所困,所谓百炼钢不敌绕指柔,莫非说的是如此?

    “我是一只不会说谎的讹兽。”她说,“我从不骗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我道。

    “世子很爱你,无论是渡劫前还是渡劫后,小素绾,我真的羡慕你,羡慕得要发疯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嫉妒。”我满了一杯酒给她。

    我很想告诉她,沧弈不是世子,可是我又无法开口,善意的谎言总好过生离死别的利刃,虽然伤人,却不至于杀人。

    “我就是嫉妒能怎样!”瑶歌的脸红红的,嘴噘起老高,“我就是嫉妒你,嫉妒嫉妒。”

    我抬头看月亮,月亮又圆又亮,像悬在天边的一盏灯。

    瑶歌“哎哟”一声,又颠三倒四地说:“我看你脸上尽是凶煞之色,莫非中了桃花劫?”

    “你喝多了吧?”我把她晃荡到一边。

    “我喝多了也能算得准!”瑶歌指着我眉间,满身酒气道,“小素绾,你的劫难要来了,还不快点躲起来渡劫?”

    “桃花劫是什么劫,莫非能要了我的命去?”我知道她在说胡话,便不再计较。

    瑶歌却突然正色道:“会死,当然会死。”

    她接着说:“这劫来源于你挚爱之人。”

    挚爱之人?桦音?

    “桦音还能杀了我吗?”我不去理她这些混账话,自顾自地倒在地上闭目养神。

    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有余,我两年多未曾见沧弈,竟依稀有些遗忘他的模样。

    秋风渐起,已是中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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