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 上西楼-《一世枕上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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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脑子嗡嗡的,一时间分不清真假,为什么栾令口中的桦音与我平日里见到的他一点都不一样?我的恩公,温润如玉、干净纯粹,可是在栾令眼中,却是天下第一十恶不赦、杀人如麻的恶人。

    这是我认识的桦音吗?

    “这是早禾花之毒。”

    我见大夫用刀小心翼翼地剜出那支飞镖,旋即丢在一旁的铜盆里。那银镖落入水中,登时,盆里的水便化作乌色。

    沧弈躺在榻上紧闭双眼,额头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,任凭我怎么叫他都不回应。而我又不敢打扰大夫为他解毒,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。

    “我已经为殿下煎好解药,稍后请姑娘侍候殿下服药即可。”大夫终于回头看我,略一沉吟,“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但是什么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但是,服了解药也不过是暂解燃眉之急。”大夫叹息,“毒入腠理,尚可医治,如今殿下伤及心脉,恐是神农再世也无药可医。”

    我脚下一软:“一点办法都没有吗?”

    大夫道:“最多五日,倘若殿下能撑过五日,我便另有医治的法子。”

    “五日,”我低下头喃喃自语,“好,五日就五日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栾令,你把解药拿来,先让沧弈喝下解药。”

    栾令带着大夫离开,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沧弈。须臾,栾令将解药拿给我,道:“素绾姑娘,我信得过你,明衣楼的事情待我解决,你千万照顾好殿下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我接过解药,这才发现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。

    我吹凉解药,用汤匙喂给沧弈,可是他嘴唇紧抿,汤匙里的药全都顺着嘴角流到衣服上。我用袖子为他拭去嘴角的药,想了半天,终于决心狠狠喝下一大口汤药,嘴对嘴将药喂给他。

    这法子果然有用,我也不顾什么男女有别之大防,将一碗汤药喂他喝下。

    我说:“沧弈,你可千万不能死,你若是死了就白白渡劫了,我总不能轮回一世再来找你吧?”

    我说:“你为何总是这样,我倒宁愿今天中毒的是我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明明很讨厌你,可是你这样躺在我面前,我只觉得心疼。”

    他的手冰凉凉的,一点温度都没有,我害怕得很,只能攥着他的手不敢放开,试图把自己的体温渡给沧弈一些。

    栾令将那支飞镖洗净,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心思,他说:“你可以好好看看这支飞镖,这就是你那个恩公的手段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素绾姑娘,我相信你不是像皇帝那么冷血狡诈的人。”

    末了,他用这句话作结:“你一定是被他骗了。”

    那夜,乘月山庄下了好大一场雨,我在屋里坐不住,便躲在檐下看雨。栾令的话好像一剂毒药,使我回忆起这么久我与桦音所经历的一切,在我面前他总是那样仁慈、温柔,我从未想过,或许,他只是不愿让我见到那份狠戾而已。

    我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他。

    我摩挲着那支飞镖,上面镌刻着一个“明”字,我想起栾令问我,他说:“你可知道明衣楼?”

    岂不知,我不了解的何止是一个明衣楼……

    或许我真的不懂桦音,或许我也真的不懂沧弈。

    我念起沧弈一次又一次救我于水火,而我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,可惜我欠着恩公一片鳞,一鳞之恩,便是数不清道不明的恩情,我怎能弃恩公于不顾?

    “素绾姑娘,”栾令不知何时在我身后,“看你愁眉紧锁,是在为世子忧心?”

    “不仅为沧弈,还有另外一件事。”我道。

    我问他:“栾令,你说,恩情与爱情,是不是一种情?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是。”栾令好像听到一个笑话,他反问我,“殿下在死人堆里救我一条命,救命之恩,是不是恩情?”

    我点头:“那自然是。”

    “我要是说,我因此爱上了殿下,你觉得如何?”栾令道。

    “男子爱男子?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?”我道。

    “问题的关键,并不在我们都是男子上。”栾令道,“我只是想告诉你,恩情是不同于爱情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什么是爱情呢?”我又问。

    “大抵是你想到他便觉得开心,又时常在梦中见到他,看不惯他与别人恩恩爱爱,”栾令顿了顿,加重语气,“最重要的,你要能觉出他在心里,与别人的不同。”

    我想到桦音便觉得开心,总能在梦中看见桦音对我笑,看不惯桦音与纤月走近,前三条每一条都符合栾令所说的,唯独最后一个,我说不准。

    在我心里,桦音与别人一样吗?

    说是一样的,好像因为叫了一声恩公又有什么不同,但说是不一样的,好像他和瑶歌比起来也无甚不同,顶多就是因为我与他的恩情而显得更重要些。

    “殿下似乎很喜欢你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这是我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,暴雨下了半宿,丝毫没有停的意思。栾令怕我着凉,便命人准备了一个小火炉在屋中笼火。外面雨声淅淅沥沥,炉里的火烧得哔哔啵啵直响,我打了几个哈欠,又不敢睡,只能强撑着困意为自己倒了杯茶。

    “阿绾……”我突然听沧弈小声唤我。

    我连忙一口答应下来,跑到他身边才知道,原来并不是他醒了,许是随口说一句梦话而已。

    然而下一刻我便觉出,我在沧弈心中竟如此重要,原来,我是能在他梦里出现的人。

    他说:“阿绾莫怕,有我在。”

    我“扑哧”一声笑了,如今他身负重伤如何保护我?可是笑过之后就觉得心疼,原来即使他身负重伤,仍会想着保护我。

    “沧弈……”我轻声唤他,随后用手绢擦去他头上的汗。

    嘴唇翕动,良久,我说:“你要好好活着。”

    我还是不能给他任何承诺,我对不起他给我的爱。

    日子一天天地过去,沧弈不仅未见好转,反而日渐坏下去,终于连我唤他也听不见了。我陷入一种极大的恐慌中,我怕五日时间一到,沧弈便永远醒不来了。

    瑶歌就是这时来到乘月山庄,她屏退众人,与我道:“为何没人想着把沧弈的事情告诉我?”

    她说:“世子不是不能醒,只是沉浸在一个清明梦中,他不愿醒。”

    “不愿醒也要醒!”我道,“可有什么解救的办法?”

    “须得我进入他梦中,破坏这场清明梦。”瑶歌说。

    “我也要进清明梦。”我对瑶歌说,“此事因我而起,如果沧弈死了,那我就是背上了天大的责任。况且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,一定有另外一个我在他梦中。”

    瑶歌面露难色:“你是凡人之躯,强行进入清明梦,只怕会折损寿元。”

    “我又不在乎这凡人的一世,况且……”要说出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,又咽回肚子里。

    “那好。”瑶歌点头,随即掐了个诀。

    我只觉得四周天旋地转,再一回过神,我们已不在乘月山庄中,而是在一处寻常的农家小院里。

    我看见沧弈穿着粗布衣裳在院子里劈柴,柴劈尽了,他擦擦汗朝屋里喊道:“娘子,为夫今日打了不少鲜鱼,劳烦娘子下厨,做一回糖醋鱼吧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好,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。”

    我听了那女人的声音,只觉得熟悉无比,再抬头一看更觉得震惊:这分明就是我自己!

    原来是因为我在他梦中,所以他才不愿离开这个清明梦?

    瑶歌看了我一眼,终究是叹了口气,什么都没说。

    清明梦中的三年前,桦音登基称帝,沧弈舍弃一切,与“我”假死逃出邺城,来到这处世外桃源定居。如今他褪去锦衣华服,眼中唯有喜乐,我看着他吻“我”的额头,甜蜜道:“不知我哪世修的福分,能娶回阿绾这样的娘子。”

    我忍不住大声喊:“沧弈,那是假的,你快点醒来,别被她骗了。”

    可是沧弈什么也听不到,我冲上前想把他们拉开,没想到双手却从沧弈的身体中穿透。瑶歌对我道:“别做无用功了,你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。他看不见你,你也摸不到他。”

    “那怎么办?”我问。

    瑶歌檀口轻启,只说了一个字:“等。”

    在这清明梦中,我等了许多日,也看了许多日,我看到沧弈为她画眉,眉眼间尽是专注。

    就算知道那是假的,我心里还是泛上一股异样的感觉。

    我终于等到这个机会,等到梦中的某日,沧弈外出,我对瑶歌说:“既然沧弈是因为‘我’不愿意离开,不如就杀了这个‘我’,他的梦断了,自然就醒了。”

    “当真?”瑶歌掐了个诀,却半天下不去手,“若是杀了这个素绾,世子会伤心的。”

    “伤心总比丢了命好。”我道。

    瑶歌在手中化出弓箭,将羽箭对准那个素绾。羽箭甚至没有扎在她身上,那梦中人便化成一片青烟消散了。

    “这下沧弈一定很快就醒了。”我说,“咱们等他醒来,就可以出去了吧?”

    瑶歌点点头,并未作答。

    沧弈归来时便察觉不对,前前后后找遍了小院,独不见素绾的影子。

    起初他认定“我”只是走了,便天南海北地去寻。我眼睁睁看着他醉酒,看着他四处找“素绾”,他走了很多地方,闹市、山谷、皇宫,有时醉得甚,便倒在路上沉沉睡去,口中仍然唤着我的名字。

    “错了,错了。”我说,“这是个清明梦,梦中人都死了,为何你还不醒?”

    可是沧弈听不见,我眼睁睁看着他找“素绾”,终于一日比一日憔悴。我与他就这样在梦中过了一年,第二年上元佳节,他去了灵隐寺,在那莲花的铃铎前长久地矗立着。那日未曾下雨,有烟花满城,秦淮河上莲花灯四处漂,他买了一盏,提笔写的仍是“素绾”。

    “你别找了,那是假的。”我在他身边道。

    沧弈瘦了许多,我想伸手摸摸他的脸,可是肌肤相触时,仍是混沌破碎求不得。

    又有一次,我与他路过柳巷青楼,众多烟花女子中,他突然摸出袖中最后一锭银子,扔给楼上的其中一位。

    我听旁边的老鸨说:“素绾,还不谢谢这位爷。”

    叫素绾的女子盈盈下拜,却只得沧弈一句:“我花这些银子,是为了让你改个名。”

    我跟着沧弈走了很久,见了世人的生死七苦,却渡不得沧弈一人。

    终于找到不能再找,我想,这下他总该相信“我”已经死了吧?我想,再等不久,我们就能从清明梦中出来了。

    我慢慢地等,等了许多年,他全然没有醒来的意思,更多的时候,他静静坐在窗沿上,对着“素绾”曾经梳妆的地方发呆,阳光照在他身上,却融不化他眼神中尽数的哀伤。

    我见他写了许多信,最后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烧净,他很安静地看着那些纸灰,看它们如同巨大的黑色蝴蝶在半空中飞舞,偶尔有未烧尽的纸灰,被风吹到我脚边,我拾起来看,上面写的是:吾妻素绾亲启。

    世人有七苦,生,老,病,死,怨憎会,爱别离,求不得。

    他明明已经看透了七苦,为何在梦中不愿走?

    我想,我可以等,等到梦中的沧弈死去,我们就能走了。

    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,终于在第七年的上元节,沧弈再次来到灵隐寺,他一路上咳了许多血,那天邺城终于下雨,铃铎叮当作响,一如我们初见时一般,我见到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僧对他道:“先生愚钝。”

    老僧喝道:“阳寿已尽,为何不愿死?”他伸手敲了一下铃铎,沧弈便如同失了魂似的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世间极苦,唯情字而已。”老僧长叹一口气,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一滴泪顺着我的脸颊滑落,滴在地上,很快消失在雨水中。

    他死了,我却仍在清明梦中。

    我跟着沧弈来到黄泉,他走得极慢、极慢,偶尔回过头,终于很失望地转身。我一路跟在他身后,我说:“沧弈,你回头看看我,你别再等了,我一直都在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是素绾,你爱的只不过是一个幻影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你看看我,我一直都在你面前。”

    沧弈终于停下脚步,他伸出手摸我的脸,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从我身上穿过,旋即见他怅然一笑。

    “阿绾,我是不是疯了?我常常觉得你在我身边,我却看不见你,摸不着你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在,我一直都在,这七年来每一个日日夜夜,我都在。”

    我听他自言自语:“我知道这是一个梦,只不过心中一直不舍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只有在这场梦里,我才能这样肆无忌惮、不顾一切地爱你。”

    他终于走到奈何的尽头,我看着他饮下孟婆汤,隐隐约约,我仿佛见到千里虞美人花连绵不绝,汇成我眼前一片血红。

    寒露惊蛰,晨雾天河。

    这场做不完的清明梦,终于醒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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